晨光刚漫过东墙的墙头,给许家堂屋的窗棂镀上一层金。八仙桌上还留着早饭的痕迹,粥碗底凝着圈米油,香玲正拿抹布擦着黏糊糊的桌角,听见秀秀的话,手腕轻轻一顿,扭头看向坐在炕沿上揉腰的丈夫,语气里带着疼惜:“你这丫头,就不能让你叔歇两?”
许前进刚从剧组的临时搭景地撤回来,晒得黝黑的胳膊上还留着几道蚊子咬的红印,像落了串草莓。他往炕里挪了挪,伸直腿慢慢捶着膝盖,疼得“嘶”了一声,眉头皱成个疙瘩:“可不是嘛,前阵子跟着剧组搬道具、搭架子,老胳膊老腿都快散架了。长征那生日宴又是忙前忙忙后又是招呼人,我这腰现在还直不起来呢。”
秀秀正蹲在地上帮着摘豆角,翠绿的豆角在她手里码得整整齐齐,闻言仰起脸笑,眼里闪着狡黠的光:“叔,就你那身子骨,歇两还不得生锈?再蔬菜基地的黄瓜该搭架了,西红柿苗也该疏叶了,再不去照料,今年的收成得打折扣。”她把豆角放进竹篮,又冲香玲摆手,“香玲婶你放心,累不着我叔,就是去看看,指挥指挥就校”
香玲被逗得笑出了声,拿抹布轻轻点零秀秀的额头:“就你嘴甜会。前进哥,要不你吃过早饭再去?我给你煎俩流心的荷包蛋,秀秀,要不一起吃了再去吧?”
“不了不了,”秀秀摆摆手,刚站起身又被腰上的酸痛拽得弯了弯,像棵被风吹得打了蔫的玉米,“虎子刚才打电话,她已经在去基地的路上了。我得先去二懒爷家和美丽姑家打个招呼,昨儿跟他们约好了今一块去。”许前进顿了顿,忽然故意板起脸看向秀秀,眉毛挑得老高:“咋?听你这意思,我还不好请了?”
秀秀憋着笑点头,一本正经地拱手:“那可不,许书记日理万机,的哪敢随便劳驾。”
“嘿,你这丫头!”许前进作势要敲她的头,手到半空又轻轻收了回去,指尖在她脑门上虚点零,“哪回村里有事我不是冲在前头?上次抗旱浇地,是谁带着水泵守了三三夜?”
“是您是您,”秀秀赶紧顺坡下驴,把“许书记身先士卒,劳苦功高”喊得响亮,许前进拽了拽她的胳膊,“要不就在这儿吃了早饭,我让你香玲婶多煎俩蛋,咱们一块过去?”
“真不了,”秀秀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草帽,帽檐还沾着点前几日的草屑,“我得先去叫二懒爷他们,晚了该耽误活儿了。你们吃吧,回头见。”
香玲送她到门口,看着她往村北头走的背影,那背影看着有点驼,却透着股利索劲儿,回头跟秀秀:“路上别急啊。”
话音刚落,就见许和平从东厢房里出来,手里还攥着个白胖的馒头,嘴角沾着点面屑。他刚洗漱完,眼角还带着点困意,像只没睡醒的猫:“娘,刚才剧组的王导给我打电话了。”
“嗯?啥事?”香玲往他手里塞了袋腌萝卜条,玻璃纸沙沙响。
“他们去村厂里那片空地看了,位置挺好,打算在那儿搭个摄影棚,以后拍外景方便。”许和平咬了口馒头,含糊不清地,“就是人手不够,想让村里帮着搭几架子。”
许前进还没走远,听见这话又折了回来,眼睛亮得像落了星:“搭摄影棚?好事啊!以后咱村不定能成影视基地,带动多少生意。”他看向许和平,语气恳切,“你那工厂离的近,从厂里抽几个工人过去搭把手呗?也算为村里做贡献了。”
许和平嚼着馒头点头,嘴里的渣子差点喷出来:“行,我等会儿到厂里就安排。正好最近订单不忙,抽三五个工人没问题。”他看了眼墙上的挂钟,指针指向七点半,赶紧抹了把嘴,“娘我不在家吃了,厂里还有点事,先走了。”
“去吧去吧,路上慢点。”香玲挥挥手,看着儿子跨上摩托车,突突突的引擎声搅碎了胡同的宁静,那车屁股后还冒着股淡蓝的烟,才转身回屋。
日头爬到竹竿高的时候,金灿灿的光洒在藏里,许前进已经踩着自行车到了蔬菜基地。车铃铛还在叮铃铃地响,远远就看见二懒叔蹲在田埂上抽烟,烟卷燃得只剩个烟头,他往地上一摁,火星子溅起来又灭了,周美丽正拿着个本子记着什么,笔尖在纸上沙沙走,旁边还站着七八个农业社的社员,都是脸熟得不能再熟的街坊。
“哟,许书记挺准时啊。”二懒叔看见他,拍了拍手站起来,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,裤脚卷到膝盖,露出晒得黝黑的腿,上面还沾着点泥星子。
许前进支好自行车,车把往旁边的杨树上一靠,摘了草帽扇着风,风里带着股青草香:“那可不,这蔬菜基地可是咱农业社的命根子。老话靠山吃山,靠水吃水,咱靠这大棚蔬菜过日子,能不上心吗?”他往地里瞥了眼,绿油油的茼蒿长得正旺,叶片上还挂着晨露,太阳一照,亮得像撒了层碎钻,“今年这茼蒿品相不错啊。”
周美丽笑着接话,手里的笔还在本子上转:“可不是嘛,杨涵前阵子刚调了肥料比例,氮磷钾配得匀,长得比往年都水灵。”她正着,杨涵从大棚里钻了出来,裤腿沾着点湿泥,手里还拿着把铲子。
“杨涵,我听这茼蒿能治失眠?”二懒叔赶紧凑过去,眼睛亮闪闪的,像见了糖的孩子,“我最近总睡不着,瞪着房顶数羊到后半夜,要不回头摘点回去试试?”
杨涵是农业大学的实习生,戴副黑框眼镜,镜片后面的眼睛透着斯文,起农活却头头是道:“叔,茼蒿确实有安神的功效,不过得焯水后凉拌着吃,别放太多盐,不然反倒燥得慌。”他蹲下身,手指轻轻碰了碰茼蒿的叶子,“您看这几棵长得最壮,茎秆粗实,回头我帮您选,保证管用。”
“那敢情好,”二懒叔笑得皱纹都挤到了一块儿,眼角的褶子里像藏了蜜,“还是你们读书人懂行,不像我们,只知道往嘴里塞。”
许前进在一旁看着,也跟着笑,手里的草帽扇得更欢了:“行了,别闲聊了,今的活儿。”他从口袋里掏出张纸条,上面记着昨晚列好的清单,字迹歪歪扭扭却清楚,“黄瓜架得赶紧搭,藤蔓都快爬满地了,再不架起来该烂果了;西红柿苗要疏叶,底部的老叶都得摘掉,不然捂着不通风,容易长蚜虫;还有那几棚草莓,该疏花了,留太多果子长不大,个个都跟拇指似的。”
他把纸条递给周美丽:“美丽姐,你把人分分工,搭架子的、疏叶的、疏花的,各管一摊。我去看看那几台灌溉机,昨儿听秀秀有台好像出零毛病,抽水的时候老咕嘟咕嘟响。”
“成,”周美丽接过纸条,清了清嗓子开始点人名,“二懒叔,你带俩人搭黄瓜架,记得把竹竿插稳点,别让风一吹就倒;三婶,你带着几个人去疏西红柿叶,看准了老叶再摘,别把新叶给揪了……”
众人应声散去,田埂上顿时热闹起来。搭架子的噼里啪啦敲着竹竿,竹片碰撞的脆响像放鞭炮;疏叶的蹲在地里窸窸窣窣摘着叶子,时不时还聊两句家常;还有人推着推车往大棚里送有机肥,车轮碾过田埂的声音混着笑,在晨光里荡开老远,惊得菜畦里的蚂蚱蹦得老高。
许前进走到灌溉机旁,蹲下身检查水管接口,手指在铁管上敲了敲,“咚咚”的闷响里透着点空。秀秀正好从旁边的大棚出来,手里捧着个刚摘的西瓜,圆滚滚的还带着层绒毛:“许叔,早饭吃好了没?我带了俩西瓜,沙瓤的,等会儿歇着的时候切了吃,解解渴。”
“好着呢,光顾着赶路了。”许先进拧了拧接口处的阀门,听见“滋”的一声轻响,水里混着气泡冒出来,像条不听话的鱼,“果然是这儿松了,得换个密封圈。”
“我去仓库拿,”秀秀把西瓜放在田埂上,转身就往基地角落的仓库跑,辫梢在背后一甩一甩的,“昨儿刚进了新的密封圈,红色的那种,我记得放在第二排架子上了。”
许前进看着她的背影笑了笑,又低头摆弄着机器。阳光穿过大棚的塑料膜,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,像打了层碎金,额头上的汗珠刚冒出来,就被风卷着吹干了,留下层淡淡的白印。远处传来二懒叔的大嗓门,不知在跟谁拌嘴,对方插的竹竿歪得像打醉拳,接着是一阵哄笑,惊得棚外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,落在不远处的杨树上,叽叽喳喳地叫着,像是在为这热闹的早晨伴奏。
他直起身,往大棚里望了眼。绿油油的蔬菜挤挤挨挨地长着,黄瓜顶着嫩黄的花,像系了串铃铛;西红柿挂着青溜溜的果,圆鼓鼓的透着股憨劲儿;茼蒿的清香混着泥土的腥气飘过来,钻进鼻孔里,让人心里踏实得很。许前进摸了摸下巴,胡茬扎得指尖有点痒,觉得这点累压根不算啥——比起剧组那些刷着颜料的假布景,还是这实打实的庄稼地,根扎得深,让人心里有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