东方的鱼肚白漫过雪顶,靠山屯的第一户人家窗纸被啄得簌簌响。
老李家媳妇揉着眼睛坐起来,鬓角的银簪歪在耳后:“他爹,啥玩意儿扒拉窗户?”
话音未落,一只青羽鸟扑棱着撞进炕头,爪子尖儿轻轻挠她手背,那力道像春芽破土,痒得她直缩手。
她掀开布帘往外看,就见自家院墙上落着五六只这样的鸟,每只都歪着脑袋看她,尾羽上的雪粒被晨光映得发亮。
“怪了!”王二柱的大嗓门儿从村西头炸响,“我家老三冻得直抽抽,这雀儿啄他脚丫子,倒把人啄醒了!”
雪地里的木屐声渐密。
林英站在院门口,望着东头张婶裹着灰棉袍跑过来,袖口还沾着灶灰:“英子啊,我那咳了十年的老毛病,刚出门吸了口凉气,哎你瞧!”
她猛地咳嗽两声,却只发出轻浅的闷响,“不疼了!喉咙里凉丝丝的,跟含了块冰凌!”
话音未落,人群呜炸开。
林家庭院上空不知何时浮起层淡青薄雾,像被揉碎的月光,沾在人衣襟上,钻进人鼻孔里。
赵猎户蹲在墙根儿直拍大腿:“我这腿杆子,打去年被熊瞎子拍折了就没利落过,这会儿咋不酸了?”
“心灯草……百年一开,地母赐种!”
苍老的声音劈开人声。
林英转头,见玉嬷嬷柱着枣木拐站在院外,雪地里的影子被拉得老长。
老饶眼睛亮得惊人,浑浊的眼珠里映着院中药田里那株半透明的草——茎秆上的花苞正随着晨雾轻轻摇晃,每抖落一粒光尘,薄雾便浓一分。
“嬷嬷您啥?”张婶扶她胳膊,“这草能治病?”
玉嬷嬷的手抚过粗糙的拐棍,指节上的老年斑跟着颤动:“五十年前我在长白山脚下,见过老参农供着心灯草图。是地母怜人间疾苦,取山魂化草,百年才肯开一回。”她仰头望着那株草,喉结动了动,“它认主了——草茎里的血丝,跟英子心口的玉核跳得一个节奏。”
“山神女!”人群里不知谁喊了一嗓子。
张婶当先跪了,膝盖压得雪壳子咔嚓响:“英子救了咱全村!”接着是王二柱,是赵猎户,连最倔的刘寡妇都抹着眼泪跪了,粗布围裙上还沾着昨晚给娃擦的鼻涕。
林英后退半步,后腰抵上院墙上的冰棱。
她能听见玉核在胸腔里擂鼓似的跳,一下比一下急,鬓角的碎发里,新添的白丝被晨风吹得飘起来。
“都起来。”她声音发哑,“我就是个猎户家的丫头。”
“丫头?”玉嬷嬷忽然抓住她手腕,枯树皮似的掌心烫得惊人,“地母赐种认的是心,不是名。你为这屯子挨过熊瞎子,背过病号,拿命换粮!”她松开手,拐杖重重敲地,“这草认的,是你的心。”
人群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。
冷脸医提着药箱挤进来,镜片上蒙着层白雾。
他先掏体温表塞进林英嘴里,又搭住她手腕,指尖刚触到脉搏便猛地抬头——林英的皮肤凉得像块泡在寒潭里的石头,可脉象却急得像山涧激流,冰与火在脉管里撞出碎响。
“34度。”他摘下眼镜擦了擦,“正常人早该昏迷了。”
“您想啥?”林英抽回手,袖管扫落肩头的雪。
冷脸医把药箱往石桌上一墩,取出个玻璃管,里面装着他连夜收集的青雾,此刻正泛着淡青色的荧光:“这雾是心灯草的药气,能化寒毒、润肺络。可你催生这草用了玉核灵力吧?”
他指节叩了叩林英心口,“玉核在抽你的阳寿。你现在的脉象,是冰流火歇—寒潭底下烧着个火轮,烧一,就少一柴。”
院外的雪突然下大了。
林英望着飘进院的雪片在脚边融化,想起昨晚掌心那道更深的裂痕,想起娘临终前咳在她手背上的血。
“能撑多久?”
“半年。”冷脸医声音发闷,“要是再用灵力催草……”
“靠山屯的春疫还没清透。”林英打断他,“王二柱家娃还在咳血,刘寡妇她娘的喘病……”她扯了扯冻得发硬的棉袄领口,“他们的命,比我的命重。”
冷脸医突然抓起她的手,把体温表拍在她掌心里:“那你就准备当半寒之体!”他的声音里带着少见的急切,“寒潭水日饮三杯,能压玉耗寒气,可你往后碰不得热汤热饭,见不得灶膛火——这不是续命,是拿你的身子当寒潭的引子!”
“我替她试。”
陈默的声音从院门口传来。
林英转头,见他抱着个粗陶杯,杯口飘着青雾——正是她空间里寒潭水的颜色。
他睫毛上沾着雪,旧棉袄的领口敞着,露出锁骨处淡青的血管:“我昨看你催草,掌心裂得渗血。”他往前走两步,杯沿碰到林英手背,“这水,我喝。”
“陈默你疯了!”林英去夺杯子,却被他侧身避开。
他仰头饮尽,喉结滚动的瞬间,白气从口鼻喷出来,像冬里的老烟囱。
林英攥紧他手腕,指尖触到的皮肤凉得惊人,可脉搏却跳得稳当——和寻常人一样。
“不烫。”陈默吸了吸鼻子,睫毛上的雪化了,滴在他发红的眼角,“像……像有人在我心里点了盏灯。”
林英的瞳孔骤缩。
她心口的玉核突然轻颤,像在回应什么。
冷脸医抓过陈默的手搭脉,猛地抬头:“脉象平顺,没冻伤!”他又去摸林英的玉核,“难道这寒潭水……”
“共生之引。”林英轻声。
她望着陈默发颤的指尖,想起昨夜血引雀送来的青籽,想起心灯草跟着玉核跳动的节奏。
原来不是玉核在吸她的命,是她在养这方地的魂——而陈默,不知何时成了那根连着两饶线。
是夜,林英蹲在寒潭水囊前,月光透过云层落下来,照得潭水泛着幽蓝。
她捧起一杯水,凉意顺着指缝钻进来,像无数冰针往骨头里扎。
她闭眼饮尽,寒流从喉咙灌进五脏,胃里像塞了块冻硬的野猪肉,疼得她蜷起身子。
可下一刻,玉耗跳动慢了半拍,掌心那道裂痕竟缩了半分。
“原来你要的,是有人陪。”她对着空气呢喃。
窗纸被风吹得哗啦响。
林英抬头,见陈默坐在院中的石凳上,怀里抱着那只粗陶杯。
他的眉毛上结了层霜,呼出的气在月光下凝成白雾,却始终没挪地方。
她推窗的动静惊到他,他抬头笑,牙齿冻得打战:“我守着,万一你……”
“傻子。”林英抹了把脸,转身从空间里摸出张狼皮,“进来。”
陈默搓着冻红的手跨进门槛,狼皮的暖意裹住他半边身子。
林英背过身去整理药柜,听见他声:“我查过县志,寒潭水是火山岩下的活水,带着地脉的寒气。或许……”他的声音更低了,“或许我和你,能引着这寒气,养这方山水。”
林英捏着药杵的手顿住。
她想起白日里村民跪拜的身影,想起心灯草茎秆里流动的血丝,想起陈默饮下寒潭水时,玉核那声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共鸣。
原来所谓共生,从来不是一个饶牺牲,是两个饶命,捆在一处,暖一方寒。
次日清晨,靠山屯的晒谷场飘起了红旗。
林英站在土堆搭的高台上,发间的白丝在风里飘得像团雪。
她望着台下挤得密匝匝的村民,望着陈默站在她右侧,怀里抱着磨得发亮的账本,突然笑了:“今年开春,咱们不种苞谷。”
台下炸开一片议论。
王二柱挠着后脑勺喊:“那种啥?喝西北风啊?”
“种心灯草。”林英提高声音,“不是为卖钱,是为救命。玉嬷嬷这草百年一开,可要是咱们把根留住,明年后年,年年都能开。”
她转头看陈默,他正翻着账本,耳尖红得像山里的野果,“陈先生算过,养鹿取茸能换钱,种药草能防病,再挖个冰窖存寒潭水——”
“能活!”陈默突然举起账本,声音里带着破音,“我算过五遍,养十头鹿,种三亩药,冰窖存水够全村熬过旱季……”他顿了顿,低头翻到某一页,“还有,心灯草的种子,能换县医院的盘尼西林。”
人群沸腾了。
张婶抹着眼泪喊:“听英子的!”赵猎户拍着胸脯:“我去山里搭鹿圈!”刘寡妇举着个破碗:“我家有旧瓦罐,能存种子!”
林英望着台下攒动的人头,心口的玉核轻轻跳了一下。
血引雀扑棱棱飞到她肩头,青羽扫过她发间的白丝。
远处的山巅,第一缕春阳刺破云层,金红色的光漫下来,照在她身上,却像落在块冰上——融不开,化不掉。
陈默悄悄往她身边挪了半步,两饶肩膀碰在一起。
他的体温透过粗布传来,带着点烟火气的暖。
林英侧头看他,他正望着台下的村民笑,睫毛上还沾着昨夜守夜时的霜。
“这样,挺好。”她轻声。
春阳漫过晒谷场,把两饶影子拉得老长。
心灯草的花苞在林英的空间里轻轻颤动,茎秆上的血丝亮得像火。
而在更远的地方,大兴安岭的雪开始融化,山涧里的冰裂声顺着风飘过来,混着村民的笑声,混着陈默翻账本的哗啦声,混着玉核跳动的轻响,那是春的声音,是活过来的声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