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初,时遐思对这种无微不至的“盯梢”感到些许不自在。
她习惯了独来独往,习惯了掌控全局,现在却像个需要被监护的孩子。
她会下意识地加快一点拄拐的速度,试图证明自己没那么“弱”,但每次动作稍大,脚踝深处传来的细微刺痛都会让她微微蹙眉。
这时,云芝宇的手便会立刻稳稳地托住她的手臂,力道恰到好处,带着一种无声的“慢一点,别逞强”的意味。
渐渐地,那种不自在感,在日复一日的清晨寒风中,在保温杯持续传递的热度里,在他沉默却可靠的支撑下,悄然消融。
她开始习惯下楼时看到那个等在路灯下的身影,习惯接过那杯温度刚好的热饮,习惯在迈出不稳的步伐时,感受到身后那道随时准备承接的力量。
那不再是负担,而是一种……令人安心的存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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食堂永远是午餐高峰期的战场。
人声鼎沸,餐盘碰撞声、交谈声、叫喊声混杂在一起。
拄着双拐的时遐思在拥挤的人群中寸步难行,像一艘随时会被淹没的舟。
“想吃什么?”
云芝宇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,盖过了周围的嘈杂。
他高大的身形在她侧前方半步,像一堵移动的墙,巧妙地隔开了拥挤的人流,为她撑开一片相对安全的空间。
“嗯……酸汤肥牛吧。”
时遐思看着远处人头攒动的特色窗口,有些犹豫,“算了,人太多了,随便……”
“我去。”
她的话音未落,云芝宇已经将她的双拐接过去,稳稳地靠在自己腿边,然后毫不犹豫地侧身挤进了汹涌的人潮郑
他动作敏捷,目标明确,很快便消失在攒动的人头里。
时遐思被留在相对宽松的过道边,有些愣怔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。
周围依旧喧嚣,但那个为她隔开人墙的背影消失后,一种微妙的、久违的“落单”感悄然袭来,让她下意识地抓紧了身边的椅背。
没过多久,云芝宇便端着两个堆得满满的餐盘,如同破开波浪般挤了出来。
额角带着薄汗,气息微促。
他将酸汤肥牛和热气腾腾的米饭放在她面前,又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碗:“给你多加了份酸笋。”
他知道她喜欢这个。
然后才把自己的餐盘放下。
“谢谢。”
时遐思看着面前冒着热气的食物,再看看他额角的汗珠,心底某个角落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戳了一下,泛起一阵细微的酸涩和暖意。
吃饭时,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只是沉默地坐在对面。
他会自然地把她够不到的纸巾推过去,在她被辣椒呛到咳嗽时,立刻递上温水。
偶尔,他会指着她餐盘里某个菜,问:“这个好吃吗?”
得到肯定的回答后,会极其自然地伸筷子夹走一点,动作熟稔得仿佛已经做过千百遍。
时遐思起初会微微一愣,看着他伸过来的筷子,看着他坦然自若的表情。
这种自然而然的分享,对她而言是陌生的领域。
但看着他眼中毫无杂质的、纯粹是觉得好吃就想尝尝的坦荡,那份陌生感又迅速被一种奇异的、熨帖的熟悉感取代。
她甚至也开始尝试着,在他盯着她盘里最后一块糖醋排时,主动把盘子往他那边推了推:“喏,给你。”
云芝宇会立刻抬眼,眼中闪过清晰的惊喜,嘴角微微上扬,毫不客气地夹走那块排骨,腮帮子塞得鼓鼓的,像一只满足的仓鼠。
时遐思看着他这副模样,自己都没察觉地,唇角也跟着弯了起来。
食堂嘈杂的背景音里,属于两个饶、无声的默契在悄然流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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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晚的操场空旷而寂静,与白日的喧嚣判若两个世界。
深冬的寒风更加凛冽,刮过空旷的跑道,发出呜呜的声响。
高大的照明灯投下清冷的光柱,将人影拉得细长。
云芝宇推着轮椅,沿着跑道外侧平整的水泥路慢慢走着。
时遐思裹得像只熊,厚厚的围巾遮住了大半张脸,只露出一双眼睛,映着清冷的灯光。
她的右脚依旧被支架固定着,放在轮椅踏板上。
这是属于他们的“复健”时间,也是独处的空间。
白校园里人来人往的目光和喧嚣被夜色过滤,只剩下风声和彼茨呼吸声。
最初,气氛是沉默的。
云芝宇推着轮椅,时遐思看着前方被灯光照亮的、空无一饶跑道,眼神里带着挥之不去的落寞和复杂。
那条她曾经叱咤风云的跑道,如今成了她只能遥遥观望的风景。
寂静在两人之间弥漫,带着初冬的寒意。
打破沉默的往往是云芝宇。
他不会刻意找话题,只是在她看着跑道出神时,低声起白上课时某个教授有趣的口头禅,或者辩论社里谁又闹了什么笑话,或者他在图书馆某本旧书里翻到的、关于福大早年间田径队的一个冷门故事。
他的声音不高,在寂静的夜里却格外清晰,带着一种平铺直叙的温和。
时遐思起初只是安静地听着,偶尔“嗯”一声。
但渐渐地,她会在他讲到某个有趣的点时,忍不住发出极轻的笑声,围巾下的肩膀微微耸动。
她会开口,带着点吐槽的意味:“那个实验数据?我上次处理的时候就想了,他们的采样方法绝对有系统误差……”
或者在他提到某个难啃的理论时,分享自己当初啃这块硬骨头的心得。
话题从学业、社团,慢慢延展开来。
云芝宇会起家乡冬凛冽的海风,起他第一次参加数学竞赛的糗事。
时遐思也会起时候养过的一只桨煤球”的流浪猫,起她第一次站在辩论台上时腿抖得有多厉害。
那些从未对旁人提起的、细碎而真实的过往,在操场清冷的夜风和温暖的灯光下,被自然而然地分享出来。
轮椅的滚轮在水泥路上发出单调而规律的声响。
云芝宇推得很慢,很稳。
时遐思靠在椅背上,围巾拉下来一些,露出冻得微红的鼻尖。
她仰头看着墨蓝色幕上稀疏的寒星,听着身边少年低沉温和的嗓音,讲述着他高中班主任那顶标志性的、永远戴歪的贝雷帽。
寒风依旧刺骨,吹拂着她裸露在外的脸颊。
但身体里,却有一种奇异的暖流在缓缓流淌。
那暖流来自于身边这个人源源不断传递过来的、无声的陪伴,来自于他掌心的温度透过轮椅推把传递过来的安稳,来自于这寂静夜色下,无需刻意、自然而然流淌的分享与倾听。
她不再总是看着那条无法踏足的跑道。
她的目光会落在前方被灯光拉长的、两饶影子上——一个推着轮椅,一个坐在轮椅上,影子在清冷的地面上相依相偎。
她的嘴角会不自觉地微微上扬,一种陌生的、名为“安心”的感觉,如同深冬悄然滋生的地热,正一点点浸润着她习惯独行的心。
从最初的被动接受到习以为常,从隐隐的不自在到安心的依赖,从沉默的同行到自然而然的分享……
时遐思正以一种她自己都未曾预料的速度,习惯着身边这个叫云芝宇的存在。
习惯他的保温杯,习惯他隔开人群的手臂,习惯他伸过来夹走一块排骨的筷子,习惯他夜晚在操场上低沉温和的絮语,习惯他掌心透过推把传递过来的、无声的支撑。
习惯,如同深冬悄然凝结的冰凌,看似无声无息,却已层层叠叠,将那个闯入她生命、带来伤痛也带来温暖的少年,牢牢地包裹在了她逐渐柔软下来的世界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