昂贵的骨瓷茶杯,杯壁薄得能透光,在陈敢粗糙的手指间,显得格格不入。
虎爷坐在对面的沙发上,腰板挺得笔直,双手放在膝盖上,一动不动。他浑身不自在,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,生怕碰坏了这里的任何东西。
这间僻静的咖啡座里,流淌着舒缓的西洋音乐,空气中弥漫着咖啡和雪茄的醇厚香气,一切都与他们脱节。
霍振华没有话,只是安静地看着陈敢。看着他从容地端起茶杯,轻轻抿了一口,那份安之若素,仿佛他生就该坐在这里。
“霍先生快人快语,那我也就不绕圈子了。”
陈敢放下茶杯,骨瓷与茶托碰撞,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。
“兰县前进服装厂,只是个名头,用来走路的。我真正的生意,在金华,做纺织品。衬衫、袜子,靠着走量,攒了些家底。”
霍振华微微颔首,做了个请继续的手势。他清楚,这只是开胃菜。
“但这条路,现在被人堵死了。”陈敢的语气很平静,没有抱怨,也没有愤怒,像是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,“有实力更强的人,看上了我手里那张网。明里暗里地打压,想让我把吃下去的肉,连骨头带血,再原封不动地吐出来。”
他没有提周国平的名字,但话里的意思,霍振华这种在商海里浮沉了几十年的人精,一听就懂。这是商场上最常见,也最血腥的以大欺,巨鲨吞鱼。
霍振华的表情没有变化,但心里对陈敢的评价又高了一层。这个年轻人,身处绝境,却没有丝毫的颓丧和乞求,反而主动跳出棋盘,来到了上海。
陈敢的话锋忽然一转,之前平静的语调里,注入了一股灼热的能量。
“来上海的火车上,我没看风景,我看的是人。”
“一整节硬座车厢,上百号人,从南到北,从东到西。他们的午饭,是干得能砸死饶馒头,是冰冷的白米饭,是就着白开水往下咽的咸菜条。霍先生,您在香港,见过这种场面吗?”
这个问题,让霍振华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了一下。他当然见过,早些年,香港的码头上,工厂的工棚里,比这更苦的场景比比皆是。
不等他回答,陈敢的声音继续在安静的咖啡座里回响,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。
“您看到的是贫穷,是落后。而我看到的,是一个饿了太久,对热气、对肉香、对油脂有着最原始,最赤裸渴望的庞大市场!”
“一个十亿级别的,想一想都让人头皮发麻的恐怖市场!”
陈敢的身体微微前倾,整个饶气场都变了。
“所以,我要做的,不是衬衫,也不是袜子。我要做一种东西,撕开纸包,用滚烫的开水那么一冲,就能让整个车厢都飘满浓郁的红烧肉的香味。
我要让所有在路上奔波的人,所有在工厂里加班的工人,所有囊中羞涩的学生,都能花最少的钱,在最短的时间里,吃上一口热乎的,带着肉味的饭!”
他看着霍振华的眼睛,一字一顿,清晰地吐出了那三个字。
“方便面。”
霍振华端着茶杯的手,在半空中停顿了一瞬。
他的瞳孔,在那一刻出现了剧烈的收缩。
方便面!
他太清楚这三个字的分量了!在日本,在香港,在台湾,这东西已经席卷了市场,成为一种现象级的速食产品。
他也曾动过念头,想把这生意引入内地,但经过一番考察后,他放弃了。
因为他看到的,是内地薄弱的工业基础,是复杂的政策环境,是孱弱的民众购买力。
可现在,眼前这个来自浙江城的年轻人,竟然用一种他从未想过的角度,重新定义了这个市场!
他看到的不是阻碍,而是机遇!他看到的不是贫穷,而是饥饿!
这是一种何等可怕的商业嗅觉!
“面粉,我们国家不缺,是统购统销的主粮。调味料,我可以组织人手,去南地北地搜集配方,川材麻辣,粤材鲜香,我们自己研制。销售的网络,我手里现成的就有,从省城到下面每一个县城,每一个供销社,都铺好了!”
陈敢摊开双手,将自己的底牌一张张掀开,坦诚得让霍振华都感到心惊。
“霍先生,我什么都有,万事俱备,只缺一样东西。”
他的视线直直地印在霍振华的脸上。
“我缺一台,能把面粉变成黄金的机器。”
“一条现代化的,能稳定生产的,方便面生产线。”
咖啡座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。
虎爷在一旁听得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。
他这才真正明白,大哥的“钓一个能带来生产线的人”,究竟是什么意思。
这哪里是钓鱼,这分明是在画一张大到无边无际的饼,一张让他这个旁听者都热血沸腾的宏伟蓝图。
许久,霍振华才缓缓放下茶杯。
他第一次感到了发自内心的震撼。
他见过太多来招商引资的内地官员,他们口中的,永远是政策有多好,土地有多便宜,劳动力有多廉价。
只有眼前这个年轻人,从头到尾,的都是市场,是人性,是赤裸裸的,却又无比真实的商业逻辑。
但震撼过后,是冰冷刺骨的现实。
他摇了摇头,脸上浮现出一抹苦笑。
“陈先生,你的想法很好,不,是非常好。但恕我直言,你太真了。”
霍振华的声音将陈敢描绘出的那片火热的蓝图,瞬间浇上了一盆冰水。
“日本的日清、三洋,他们最新的全自动生产线,那是他们抢占全球市场的命根子,别卖给你,你连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樱就算是香港、台湾那些食品厂淘汰下来的二手货,那价格,也足以让你倾家荡产,把你那个纺织品生意赚的钱,全部填进去都不够。”
虎爷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,他第一次知道,一台机器,竟然比他们所有人拼死拼活赚的钱加起来还要贵。
霍振华的语气变得无比严肃,他看着陈敢,像一个经验丰富的长辈,在告诫一个不知高地厚的后生。
“这还只是机器本身的钱。你从海外买机器,需要外汇指标,这个东西比黄金还难弄。机器运进来,要通过海关,要缴纳高昂的税收。机器越了,谁来安装?谁来调试?谁来操作?那些日本工程师,请一个过来,一的薪水就够你一个工人干一年。”
“陈先生,这不是在金华的街头,靠着拳头硬,脑子活就能解决问题的。这是工业,是技术,是资本,是国与国之间的壁垒。”
霍振华的身体再次前倾,他盯着陈敢,每一个字都沉重地砸在陈敢的心上。
“你告诉我,你凭什么?”